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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忠墓:人类的非文明记忆(一)

2011年秋天,我正在旅顺口小住,中国作协外联部要我帮忙接待一个日本作家代表团。这次中国之行,代表团将访问中国的三个城市,北京、上海和大连,来大连,主要是去旅顺口。

团长是下重晓子女士,她是日本笔会副会长,日本旅行作家协会会长,曾做过NHK首席播音员。她说,妈妈在旅顺口怀了她,然后回日本生了她。旅顺口给她的印象,就是爸爸当年画的他们在旅顺口的家和院子。在爸爸的画里,旅顺口的景色太美,带她看过了万忠墓之后,也许反差太大了,下重晓子忍不住湿了眼窝。她说,她对此一无所知。

一路与她同行,她始终是沉默的,却还想听我再说点什么。我说,你回去看看井上晴树写的《旅顺虐杀事件》吧,他和你一样,也是记者出身的作家,在他的书里,你可以知道更多的事情。她迷茫地瞪大了眼睛。可以看出,她不认识井上晴树,也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她只听说过南京大屠杀,不知道还有一个旅顺大屠杀。

下重晓子的一无所知,令我也惑然。发生在旅顺口的大屠杀比南京大屠杀早了三十多年,这个曾令举世震惊的严重事件,竟被日本人捂得如此严实,可见这个国家对历史的态度多么值得怀疑。

我跟她说,甲午年秋天,当大清军人丢弃了应该坚守的炮台,便把死亡留给了旅顺口。日本第二军入城后,并未遇到有效的抵抗,却不管谁是换了便装的清军,谁是惊恐万状的平民,挥刀乱砍,嗜杀成性。发生在旅顺口的这一幕,岂止是大清国的耻辱,更是整个人类的悲剧。

下重晓子说,她回去后,一定会找那本书来读。

其实,她的目光也在提醒我,不能过于狭义地解读万忠墓,如果只把它当成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就轻估了它的意义和重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曾发生过各种各样的屠杀。在所有的屠杀中,尤以入侵者的屠杀最为残暴。他们对被杀者已没有人的情感,一定要杀得片甲不留,然后取而代之,或掠而获之。这种毁灭性的屠杀,对人类以及人类文明,属于万劫不复的灾难和黑暗。

比如,古印度河文明的衰落,就是由于异族的掠夺和屠杀。在一次大规模的外族入侵中,古城摩亨佐·达罗被摧毁了。直到现在,在它早已成为废墟的街巷和房屋里,被屠杀者的遗骨,不管男女老幼,仍历历可数。这场屠杀的制造者,据说是英雄时代的雅利安人,他们的故乡可能在中亚或高加索。那天,当他们戴着头盔握着长矛南下印度河,并杀光了那里的土著,一个灿烂的时代就被血和尘土掩埋了。

再比如,盛极天下的两河文明与古埃及文明,也曾是人类好不容易栽种的浓浓绿茵。然而,最文明的地方,也是最血腥的地方。当一场浩劫不期而至,这片根深叶茂的大树便被连着泥土拔出,尸陈遍野,血流成河,转眼又是一片荒凉。在大英博物馆,我曾看到一块出土于古埃及故地的石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符码般的文字,现在的埃及人却无法识读,古埃及曾经有过的辉煌就这样夭折。于是,中国人可以自豪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文明香火从未断过的只有黄河文明,中国最早的汉字,五千年来一直在我们的笔下生花。

当然,即使跨入中世纪的门坎,人类也并没有改掉祖先所犯的错误。臭名昭著的十字军东征,曾经将富庶的拜占庭洗劫一空。在耶路撒冷城里,竟有七万人被野蛮屠杀,凄惨的场面与后来的旅顺口极其相似,杀人者剥开被杀者的肚皮,死人的头颅和手脚在街巷广场随处可见,当他们把无数的尸体堆积起来烧成灰烬,还没忘了在灰烬里找出死者所吞的黄金。这样的东征,居然绵延了长达两个世纪,它所种下的祸根,就是基督教徒与穆斯林之间互相仇视,只有欧洲商人在屠杀之后获得了好处。

在漫长的中世纪,还有一支从西班牙出发的远征船队,他们一手拿着佩剑,一手拿着十字架,目光贪婪地站在了拉丁美洲大陆上。印地安人宁静的田园生活就此被打碎,土著稍有反抗,就会被入侵者杀掉、烧死、活埋,或被狼狗撕裂吞吃。西班牙殖民者在发现了新大陆的同时,也毁灭了属于这块大陆的原乡记忆,由印地安人创造的玛雅文化,一夜之间,变成了谜一样的遗址。如今,人类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地等着2012年的到来,玛雅人只须用一个预言,就惩罚了所有的苟且偷生者。

近代以来的悲剧,大都发生在东方,或者说,发生在中国。鸦片战争炮火对中国的轰炸,英法联军在圆明园的掠夺,哥萨克骑兵在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制造的惨案,让古老衰弱的中国重重地倒在了血泊里。甲午战争的世界性意义,就在于它把小而卑微的日本推上了世界的大舞台,把一直在日本面前当师爷的中国拉下了高头大马,变成了掏钱买平安乃至于四处告饶乞讨的败家阔少。正是发生在19世纪末的这场战争,让日本人在旅顺口练出了杀人的胆量和技巧,并充分品尝了杀人和说谎的乐趣,只等下一次机会降临,再拭那把带血的军刀。

跨入20世纪之后,人类虽然进化到了工业时代,西方的日尔曼人和东方的日本人仍没有褪去屁股后的那根尾巴。这两个国家远隔重洋,手段却惊人地一致,将种族残杀当成了终极乐趣。

30年代,数十万没有来得及逃跑的南京市民,让日本军刀再一次过足了屠杀瘾。这群黄皮肤的持刀者,不论屠杀别人还是剖腹自杀,脸上都没有痛苦的表情,在中国人的眼中几同怪兽或异种。一直到现在,南京大屠杀仍然是中国电影家们放不下的选题,一部《南京啊南京》刚拍完,另一部《金陵十三钗》震撼上演,既是在刺痛中国人麻木的神经,也是在提醒这个并不太平的世界。

40年代,整个欧洲大陆被蒙在白色恐怖里。日尔曼人对犹太人的屠杀,比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屠杀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那个病态的日尔曼人眼中,犹太人是劣等民族,他们根本无权活在这个世界上,斯拉夫人只有一少部分也许还有点用处。于是,德国纳粹们建起了无数个死亡集中营,从奥斯威辛的烟囱里,日夜向外飘散着死亡。看过《辛德勒的名单》,我始终也忘不掉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从她藏在床底下那一刻起,我就为她祈求上帝,千万别被德国兵发现。然而,在最后一辆运尸车里,我还是看见了那团鲜红的影子……

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对基辛格说,在太平洋战争中受到伤害的国民的记忆,一百年也不会消失。他所说的记忆,指的是美国在广岛长崎丢下的那两枚原子弹。由此可见,放下屠刀的日本,并没有立地成佛,这是一个会记仇的民族。中曾根也不想想,如果不是日本偷袭了美国的珍珠港,怎么会有太平洋战争?如果不是广岛长崎那些无辜平民的死亡,怎么会有日本天皇的投降?

日本作家一行六人,与他们分手的时候,我真想再跟团长下重晓子说点什么。我想告诉她,日本自明治时代开始,天皇就是最大的战犯。1945年秋天,裕仁天皇口念的降书,只不过是强咽的一口恶气。尽管耻辱的投降让日本军人脱下了沾血的作战服,尽管他们日后穿上了干净而体面的西装,甚至系上了雅致的印着和式花纹的领带,大和民族骨子里的嫉妒和好战,仍让他们的邻居以及爱好和平的人们不敢安睡。

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没说。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