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目前的位置: 首页» 历史之旅» 万忠墓:人类的非文明记忆(二)

万忠墓:人类的非文明记忆(二)

旅顺口是明朝将军取的名字,这个名字既是对一次跨海行动的总结,也是对一方水土的祝福。的确,明代中期,旅顺口的日子相当安定,有记载的动荡和混乱,一个在明初,一个在明末,这是改朝换代带来的必然结果。

明初,在辽东设卫所和驿站,旅顺口是金州卫内的一个中左千户所,官名叫都司,主要任务是守边抗倭。最大的一个事件,就是天后宫被倭寇给烧了。明末,辽东半岛是明军与后金军争来争去的地方,旅顺口的地方官仍是一个都司,最大的一个事件,就是毛文龙被袁崇焕杀死,黄龙被后金军杀死,旅顺口城毁人空。

清朝入关以后,曾颁布《辽东招民开垦奖励条例》,所招之民以山东登、莱两府最多,旅顺口在半岛前沿,自然就成了移民者聚集之地。朝廷在这里的管理,采取的是旗、民分治政策,在旗的军人,归金州副都统下辖的水师营协领衙门管,俗称旗衙门,不在旗的汉族,归金州厅同知衙门管,俗称民衙门。

甲午战前,北洋海军的建港工程,洋务运动的缕缕清风,已然让旅顺口成了一座非常欧化的近代小城。彼时,在白玉山与黄金山之间,有一片北高南低的丘陵,地名分别叫上沟和下沟。上沟靠山,下沟临海。李鸿章时代建起来的城区,就散落在这两个天然形成的沟坎之上。上沟这个地名,现在仍有人在叫。旅顺口的老居民,至今还能说出上沟的旧街名。比如草市街、菜市街、铁匠街、裁缝街等等,看街名就知道,这里属于贫民扎堆儿的小作坊区。

老市街最繁华的地方在下沟。因为这里离海口近,也因为这里有大坞。我看过日本人1894年绘制的《旅顺口船坞全图》,几乎所有公共建筑,以及私营店铺,都在大坞一带的海岸边,其中天后宫最高,也最显眼。在它的旁边,有万寿宫、三官殿和关帝庙,在它的身后,有海军公所和道台衙门。这是两幢并排而立的中式建筑,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其雄伟与气派,不比天后宫逊色。

海军公所对面,就是大坞的入口。在大坞与海军公所之间,有一个开敞的小广场,连着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与这条长街成直角向南,依次排列了李鸿章下令开发的三条大街,即东新街,中新街,西新街。此前,下沟有两条老街,一条叫城子东街,一条叫城子西街。新街旧街的两边,都是栉次鳞比的民房商户。我之所以要说这些,就因为在那个深秋,这几条大街被杀死的人最多,一切的拥挤和繁荣,都在血泊里静止。

当年的中新街和东新街,如今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只有西新街变化不算很大。过去的西新街,现在叫德胜街。整条大街明显分出了北段和南段,北段大街宽窄未改,只是两侧的楼房属于后建,通向海边的南段大街尚未拆除,看建筑的风格和墙壁的色泽,仍有旧时代的影子。

其实,西新街当年就分为南北两段,北段是各式各样的商铺和银号,南段大多是烟馆和妓院。战争打响之前,北洋官兵不论去南洋过冬,还是去长崎修船,都有上岸嫖妓的恶习,最丢人现眼的一场丑剧,就出在日本长崎的佐世保港。当他们驾舰回到旅顺口,更是不管不顾地往岸上跑,争着去逛这半条伸向海边的花街。

喜欢在这里销魂作乐的岂止是北洋海军,驻守时间最长的其实是北洋陆军,这些团练出身的淮籍将勇,早已没了当年的锐气,大都涣散成了抽大烟逛窑子的好手,他们在这里驻兵十几年,与日军交战却支撑不到一天。1894年11月21日傍晚,当北洋海军和他们的舰队龟缩在威海卫的刘公岛,当守卫旅顺口炮台的北洋陆军统领和兵勇们都扔了武器逃之夭夭,手无寸铁的旅顺口百姓便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

踏入旅顺口的日本军人冲动而又疯狂,因为他们的肉体从未与这么大块的陆地接触过,他们的枪炮从未面对这么大批柔弱的人群扫射过,他们第一次体验到了肆意屠杀别国百姓的快乐。整个旅顺口,被这群日本军人挑在了明晃晃的刺刀尖上。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毫无人性的大屠杀。彼时,有太多的日本士兵参与了这场对无辜生命的杀戮。他们大多受过初等以上教育,有的正在读中学就参了军,战争让他们第一次离开了家人,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有写信或写日记的习惯。在旅顺口,他们虽然第一次亲手杀人,却不止杀了一个,几乎是弹无虚发,挥刀即有人头落地。这种真刀真枪的表演太刺激了,他们忍不住要写成文字,然后不约而同地寄给国内的某家报社。在日本《国民新闻》报的显著位置,曾专门给他们开了一个军人日记专栏。这非常划算,不但亢奋了精神和肉体,还赚了一笔喝酒的小钱。

在这些变了形的面孔里,我记住了小野次郎,一个刚穿上军装的中学生。在旅顺口,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狂。攻入旅顺口的当天晚上,小野被另一个士兵斥为胆小鬼,这让他感到自己的荣誉受到了伤害,于是疯了一样,把手里的刺刀捅进了果脯店女店主的胸口。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当一股激射而出的鲜血溅在我的脸上时,我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我浑身颤抖着拔出军刀,接连在那个女人尸体上捅了十几刀,后来一阵眩晕瘫倒在地上。

我疯了。从杀死那个女人后,我就不再是那个怀着一种神圣感参加战争的中学生了,我成了一头野兽,我和参加战争的每一个士兵一样,丧失了人性。

我见人就杀,和那些疯狂的同胞没有什么两样,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嗷嗷待哺的婴儿,我都杀。我以杀人取乐,还恬不知耻地让随军记者拍杀人的照片。

我也像冈田、速见那样抢劫,凡是能随身带到日本的东西都抢。我也强奸女人,四天之内我强奸了十七个女人,最大的六十多岁,最小的十几岁……

 

大屠杀最后一天,小野所在的这支部队开始去附近的村庄搜索。一个因即将临产而没有逃离的孕妇被小野发现,他像一只遇到了猎物的饿狼,残忍地用刺刀挑开孕妇的肚子,把胎儿拽出来,再一脚把胎儿的脑袋踢裂,并举刀刺死孕妇。随后,他突然调转枪口上的刺刀,开始狂砍在场的几个同类。就这样,他在广岛一座医院的精神病房里呆了五年。

事实上,与小野一样疯狂的士兵何止是成千上万,难怪美国《世界报》记者克里曼会这样说:日本披着文明的外衣,实际是长着野蛮筋骨的怪兽,即使在兽类里面,也属于少见的别种。

战后归国的日本士兵,许多人在闲暇时开始整理战争中写下的随笔手记,部分真实的纪事,后来都作为出版物遗存了下来。其中,有《征清奇谈从军见闻录》、《西征行军记》、《日清战役从军手记》、《从军实记》、《远征日志》、《从军日记》、《日清战争凯旋みやけ》等私藏本,如今仍被许多日本学者视之为重要的历史文献。

在屠城事件中,有一双英国海员的眼睛曾在暗中盯看。他的名字叫詹姆斯·艾伦。他出身于英格兰棉商之家,纨绔子弟的他在败尽家产后,开始了穷困潦倒的生活。当过船员,与人合伙向中国走私过武器,两次做过日本海军的俘虏,在军舰内被监禁一个月后,鬼使神差地被带到旅顺口,趁着日舰接近旅顺口港,他跳海躲过向他射击的枪弹成功上岸,却被守旅清军当成密探抓获。一番审讯之后,艾伦被释放了出来,竟又染上了疟疾,就在旅顺口的一家旅馆疗养。艾伦的命运,就这样与旅顺口纠结在一起,成了大屠杀的目击者和知情者。

旅顺口沦陷的当晚,要不是艾伦有点拳击功夫,可能也成了日军的刀下鬼。最后几经周折,终于逃到了黄金山下的荷花湾。于是,他看到了这样一幕:

 

湖被好多日军团团围住,日军把无数的难民赶到湖中,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开枪,并用刺刀把那些力图挣扎逃出湖面的难民赶回湖水中,湖面上漂浮着死尸,湖水被血染红了。

难民之中有很多妇女。我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孩子拼命向前扑,妈妈将孩子举向日军,似乎在哀求。她涉水到湖边时,一个日军用刺刀把她捅穿,她倒下时,日军又刺了一刀,将这约两岁的孩子刺穿了。小小的尸体高高挂在刺刀上。她爬起来,发狂似地想夺回孩子。很显然,她已精疲力竭快咽气了,又跌倒在湖水中,她的尸体——事实上每个够得着的尸体都遭到同样的待遇——被砍成碎片。新的受害者不断被赶进湖中,直到不久湖里再也无法容纳更多的人才罢休。

 

也许,只有人类能如此残忍地毁灭同类的生命,只有人类能如此沉着地描写屠杀场面。也许,连人类自己都不知道,在人性的最深处,隐藏了一个多么冰冷的角落。我想,这个艾伦既不是在讨好清政府,也不会拿到日本人的好处,他要的只是这本书畅销后的版税。当然,在他身上,更有尚未泯灭的良知。

1898年,英国伦敦威廉海涅曼公司出版了艾伦的《UndertheDragonFlag》一书,后来被译成了日文版和中文版,中文版题为《在龙旗下——甲午战争亲历记》。因为此书对场景的描写详细而生动,曾被认为是文学版旅顺大屠杀事件的首屈之作。然而,这也给某些别有用心者一个口实,说这部书像小说,甚至对作者的真实性也存在异议。

既然如此,有专家就拿艾伦的文章与日本军人的日记对照,与各国随军记者的报道对照,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尽管艾伦在回忆录中可能有夸大个人或记述不够准确之处,基本内容却是历史事实。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