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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忠墓:人类的非文明记忆(七)

甲午战前,大清帝国已如一个强撑着病体的老者,虽然打起精神赶了一下西方的时髦和潮流,却只学到了一些皮毛零碎,遇到日本这个稍微精明一点儿的对手,马上就现出气虚体亏的衰朽之态,最后竟被一群其貌不扬的小个子打翻在地。

甲午战后,许多人内心愤愤不平,认为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中国何时成了羸弱之邦。然而,也有人十分清醒,他们只消把两国皇帝稍稍比照一下,就知道甲午战争只能是这一个结果,而不会有另一种结局。

19世纪下半叶,在中国和日本的金銮殿御座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中国是同治皇帝,日本是明治皇帝。明治天皇十五岁登基,比中国的同治皇帝大四岁。自登基之日起,他就青灯把卷,不近女色,一心只想富国强族。中国的同治皇帝也是年少登基,虽比明治天皇小了四岁,却能在问政之余,出宫夜宿烟花柳巷,最后竟死于梅毒,只不过为了皇家的脸面,硬说得了天花。明治天皇有一句就职宣言:拓万里之波涛,扬国威于四方。同治皇帝也说过类似的大话,可他不知生了母后的气还是哪个嫔妃的气,去乾清宫外寻找温柔乡,早已不把天下当己任了。

说句实话,在同治皇帝身上,总能感觉到一股阴柔之气,先祖努尔哈赤的生猛和雄性,到了他这儿已经退化得踪影皆无。在明治天皇脸上,却长了一双鹰样的眼睛,它们像等待蓝天和猎物一样,等待着可以马上攻击的目标。1871年,果然就有一个机会来到了他的面前,琉球岛民被台湾高山族杀害,最终演化出一场政治事件。中国官员一个愚蠢的疏忽,让琉球成了无主之邦,台湾也险些成了化外之土。1874年,明治天皇派日本军队开到台湾岛。僵局之后,虽然中国体面地收了场,清政府的软弱可欺,却已被明治锐利的鹰眼看了个明白。

这是中日之间第一次以战争的方式互试锋芒。见日本人回家去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洋务运动便成了中国的主题,一群朝中重臣,使出浑身解数,想让中国走上富国强兵之路。然而,日本也没有闲着,他们不叫洋务运动,而叫明治维新,一帮御前死党,紧紧围绕在明治天皇左右,给他出了一个脱亚入欧的主意。日本自此就不再听中国吆喝了,他们要去西方取经治国。

彼时的中国,搞洋务运动的重臣都是汉官,在皇帝和太后面前,他们只敢说上半句,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下半句却噎回了肚子里。明治天皇的死党们却敢在他面前当师爷,死党们说,日本既要师夷之技,也要师夷之治。天皇不但听了,还把身上白绸缎的和服脱了下来,换上了全套的欧式军装。

中国一直以大自居,却被大国心态推到了悬崖边上,日本一直因小自卑,最终把岛国心态张扬到了极致。征韩论与征台论,只是一场大戏的前奏或序曲,日本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要登堂入室直取中国。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天皇甚至带头节衣缩食,并把这个国家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开销用于军火。

19世纪,曾有人把中国比成一只昏睡的大象,把欧美列强比成围着大象乱跳的群狼,把日本形容成一只鼓足了勇气的虱子。说此言者,实在是太小看了日本。其实,1874年的琉球事件,还只是小试一把牛刀,1894年的甲午战争,日本就动真格儿的了。

为打赢此战,日本人暗暗准备了二十年。最后的十年,他们几乎是勒紧了裤带过日子。手中的钱除了去西方购买军火,就是往中国派驻间谍。在向野坚一的《从军日记》里,我看到了这样的景象,19世纪末,在中国的城市和乡间,布满了说中国话穿中式衣的日本间谍,其中就包括旅顺口。

据《旅顺口区志》载,同治十年三月,公元1871年4月,一个日本人投资五千日元,在旅顺口开设吉野洋服工厂。虽然没有证据说明,这个工厂的老板就是间谍,可是看看以下的时间表,就知道绝非空穴来风。明治天皇1868年登基,在他的指使下,日本1872年吞琉球,1874年侵台湾,吉野洋服工厂来旅顺口,正好在这一连串大事件背景下,而这一群令人生疑的日本裁缝,竟然比李鸿章还早来旅顺口十年之久。

日本间谍部队的头目叫川上操六。甲午战争前,天津军械局的主管是李鸿章的外甥,川上操六居然能把日本间谍安插在这个北洋大臣外甥的手下当差,高升号运兵船何时在天津港启锚,日本联合舰队马上就知道了,海上拦截和最后击沉,也早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金旅之战打响之前,日本陆军派出的间谍更多,日军之所以能在花园口成功登陆,就因为有六个训练有素的间谍去前方打探。间谍们不但把花园口丈量了许多次,还知道这里无一个清兵把守。正是这些准确无误的情报,让日本第二军在这里的登陆行动万无一失。

大象要保持自己的优姿雅态,从不去趴墙头打探别人的隐私,也不想知道虱子在忙什么,所以虱子在花园口登陆的消息,还是从恶狼那里听来的。虱子认为,凭着自己的小身板儿,要想打赢这只愚蠢的大象,只能智取,不可以强攻。然而,他们万没想到,这一次尽管计划周密也难免心惊胆战的强攻,居然就把貌似雄壮的大象给打趴下了。

为了打赢这场战争,日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战时大本营,由天皇本人亲自主刀,身边站着一大帮有伯爵男爵头衔的文臣武将,天皇与他们商定出一个又一个预案。在三个预案中,最后一个是赢。然而,他们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失败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在这场战争中,中国的被动和无奈听起来令人咋舌。明知这是一场国家与国家的交战,整个中国只有李鸿章的北洋舰队和淮军将勇在前线抵挡,别的地方却按兵不动,旁观自保。于是,中国也没设什么战时大本营,全靠北洋大臣坐在远离战场的天津私邸里,通过道听途说的情报,咬文嚼字的电报,发出一些半错或全错的指令。

就是说,一个毫无准备的国家,一个毫无办法的指挥者,在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泥沼里,在一场掺杂着喜剧色彩的悲剧里,溺水般胡乱地扑腾着。如此这般,旅顺口怎么可能不血流成河?

甲午年的血直到今天仍在流淌。马关条约把辽东半岛、台湾岛和澎湖列岛输给了日本,半个世纪后,即使那个宣布日本战败的波茨坦公告昭然天下,本来应该归属中国的钓鱼岛仍被日本赖在手里不放,或许中国还将为此流血不止。

我在书上看见,甲午败后,朝野上下都在声讨李鸿章,声讨北洋海军。的确,北洋海军虽然出生不到六岁,可是李鸿章在海军建设上花了太多的钱,如果说大清的陆军是中国式的乡勇团练,北洋海军却是用英语操演战舰队形,还有一套非常现代化的章程,实在不应该败得这么血本无归,夭折的速度也不应该如此之快。这样的结局,李鸿章难辞其咎。

看清流派控告李鸿章的折子,不能说没有见识。读完了这些才子文章,有人竟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朝臣的认知水平和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日本。问题却在于,凭他们的胆量,只敢声讨大象的尾巴不使劲儿,大象的某条腿偷懒耍滑,再把它身上某个凸出的器官胡打乱敲一通而已,即使知道症结在大象的心脏和脑袋,却是借给他们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动一下刀子。

公平地说,清政府不过是用银子买了一个近代化的舰队,并没有买到一个近代化的国家。在近代化的道路上,中国和日本几乎是齐步走,也几乎同时遇到西方殖民者的挑战,一起走上民族自强的道路。可是,在这场不可避免的大对决中,却因为历史的选择不同,发展的方式不同,内心的愿望不同,最后的结局也就截然不同。大清帝国之毁,其实就是体制落后之毁。北洋海军之败,其实就是中国洋务运动之败。

然而,中国的清流派尽管很有才气,却没有往深里想到这一层。彼时,如果他们意识到了,也许就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往李鸿章身上吐口水了。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