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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沟:远东的啤酒馆(二)

在俄国人来到之前,尽管李鸿章在旅顺口大兴土木十几年,太阳沟仍是一个寂静的小渔村,即使甲午战争让旅顺口血流成河,太阳沟也还是一个荒凉的小渔村。就是说,所有的改变,其实从那个借泊过冬事件就开始了。

1897年12月,当无数的俄国军人涌入旅顺口,他们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住房。即使有清军留下的兵营也不够用,还得在市区里到处找房子住。市区刚刚经过一场战争的洗劫,所剩不多的中国居民好容易把家院拾掇好,却被撵到了乡下,留下来的几户,也要把厨房让出来给俄军做饭。这只是权宜之计,因为马上就会有更多的俄国人来到旅顺口。不光有军人,还将有大批的官员和家属,以及来自其他国家的侨民、投机商和密探,为这些人建好住宅和办公场所,已是燃眉之急。

在旅顺口,俄国第一任军政长官是海军少将杜巴索夫,他既是太平洋第一舰队司令,也是租借地最高首长。他看好了老市区东北角那片空白地带,并草拟了一个在这里建设新市区的方案。可是,这个方案一直没有下文,而他也很快就被调离了旅顺口。

第二任军政长官是陆军少将苏鲍季奇。租借地的居住问题,仍然在考验着他。于是,他提出了一个设想,拆除李鸿章时代的老市区,在这个基础上建俄国人居住的新市区。他已经决定这么做了,而且已经准备收购老市区中国居民的房产了。然而,一个特殊人物的到来,让苏鲍季奇的方案也泡了汤。

这个特殊人物,就是海军中将阿列克谢耶夫。此人是老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私生子,也就是前任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兄弟,现任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叔叔。上任伊始,他就认为杜巴索夫和苏鲍季奇的方案都不可行。也许他的骨子里流淌着俄国皇室的血统,这位公子哥不只是精通吃喝玩乐,对俄国人应该住在什么地方,也有一种天性的敏感和计较。来旅顺口不久,他就看好了龙河西岸的太阳沟,说,这里最适合俄国人居住。

尽管荒凉的太阳沟只有十几家土房和零星的坟头,毫无生气地散落在近海的山坡上,然而,这却成了阿列克谢耶夫的理由:背山面海,北高南低,这样的风水宝地,只能在地中海沿岸找到。于是,阿列克谢耶夫一声令下,太阳沟的渔家农户就被撵到了一个绰号叫穷八辈的地方。

大约是1900年春天,尼古拉二世收到了来自旅顺口的奏折。其实,这是阿列克谢耶夫私人版的新市区建设方案。他的这番热情,令心急如火的尼古拉二世十分感动,很快就在老皇叔的方案上签了字。阿列克谢耶夫则趁热打铁,左手刚递上奏折,右手就伸出去要钱。沙皇贤侄也没有让他失望,大大方方地拨给他一千二百万卢布建设资金。龙河西岸的太阳沟,如十几年前龙河东岸的黄金山下一般,顿时就变成了大工地。

可以看出,阿列克谢耶夫偷了一个大懒,因为这个新市区建设方案并不是他的原创。彼时,许多俄国专家正聚在中东铁路的交集地哈尔滨,他们手里有大量现成的设计图纸,阿列克谢耶夫不过是把哈尔滨用过的图纸拿过来照抄了一下。太阳沟也实在太小,只用了哈尔滨百分之一的素描图就已足够,有些不可生搬硬套的细微之处,则一边建设着一边自由发挥。就这样,白纸一张的太阳沟,变成了七拼八凑的建筑艺术展示板,拜占庭式、文艺复兴式、折中主义式,倒也千姿百态,不拘一格。

在旅顺口,这是一个纯粹的欧式市区,不准中国人在这里居住,只许中国人在这里租用店铺。如果中国人想在这里经营旅馆,也只能给欧洲人入住。这是典型的殖民地特征,欧洲人不论占领哪里,都摆出这副架式,华洋分处,种族隔离。在广州的沙面,在青岛的小鱼山,在天津的五大道,在厦门的鼓浪屿,我见过同样的地理分界,同样的建筑格局。太阳沟,是俄国人提供的另一个样本。

 

我注意到,在阿列克谢耶夫给尼古拉二世的奏折里,有这样一段:

 

市中心建设大广场。

周围建关东州长官事务所、财务局、军政局、驻军司令部、工务局、邮局、地方法院、市政府、俄清银行及旅社等公共建筑物。

在广场前建设陆海军将校集会所,其庭园越过街道与海岸公园衔接。

公园的东侧建市营旅馆,西侧建市营剧场。

市区南部为海军将校宿舍用地,西部为陆军兵舍及将校宿舍用地。

在龙河右岸的高地上建大寺院。

高地半山腰为远东长官官邸的预建用地。在新市区的东北角设高干区,免费提供给文武官员,并允许其建造住宅。

大广场,当年也许就叫这个名字。它属于不规则的正方形广场,四周环绕了几幢公共建筑。因为时间太短,预定建筑有的完成了,有的只建了一半,有的还躺在图纸上,有点让这个大广场徒有虚名,或者说不那么完整。

来过大广场的人,一定熟悉北侧那座米黄色建筑。它建于1900年,当年是俄国陆军炮兵部。在长篇历史小说《旅顺口》里,斯捷潘诺夫着力描写的男主人公叫兹芳纳列夫,来旅顺口那天,他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就去这座大楼报到。

大楼的主体是砖石木框架结构,主楼的外形酷似一座长形的堡垒。门窗高大,墙壁宽厚,石柱沉重,虽属典型的欧式建筑,却给人一种压抑感。坐在这里办公的最高长官是炮兵司令,他的名字叫别雷,军衔是少将。炮兵准尉兹芳纳列夫当年就应该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向别雷将军正式报到的。那天,别雷司令让他去了电岩炮台。

在1980年版《苏联军事百科全书》里,有别雷少将一个专条:

 

旅顺保卫战的组织者和英雄之一。出身于库班哥萨克。1869年开始服役于库班哥萨克炮兵。1873年升任军官。1900年任关东要塞炮兵司令。1904年—1905年日俄战争时期,有力地组织了旅顺口的炮兵防御,制定了信号通信和巡逻勤务规则,首次从遮蔽阵地实施射击。他对俄国士兵的士气和战斗素质评价很高,反对放弃旅顺口。1906年任符拉迪沃斯托克要塞炮兵司令。1911年晋升炮兵上将。同年退役。

 

别雷少将是沙俄时代的军官,非但没有被苏联时代的史家遗忘,还称其为旅顺口保卫战的英雄。对于历史,俄国人始终坚持着这样的姿态:民族至上,国家至上。

在旅顺口要塞,俄军曾设置了六百四十六门火炮,别雷少将把它们划分为三个独立炮群,十二个射击扇面。各个射击扇面和炮群,由各防线司令来指挥,而这些防线司令都要听他一个人指挥。正是这个神奇的炮阵,让日军在俄军阵地前尸横遍野,让乃木希典丢尽了面子。

这座大楼还有后续的故事。也许因为后面发生的故事更有震撼力,人们甚至忘了它与俄国陆军炮兵部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日本人的能耐,他们可以制造石破天惊的大案,让历史和人类对其刮目相看。

日军再次夺占旅顺口,等于报了俄国进一步逐辽的一箭之仇。昔日的俄国陆军炮兵部大楼,也随之改为日本关东都督府陆军部。1919年,都督府一分为二。原来的关东都督府陆军部,改为关东军司令部;原来的关东都督府民政部,改为关东厅。

做了关东军司令部,这座大楼仍然是日本远东阴谋的大本营。震惊中外的郭松龄反奉事件、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事件、九一八事变等等,都是在这里策划的,而以九一八事变蓄谋最久,方案最周密,影响也最大。正因为如此,每次走近这座大楼,我都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不适。

沈阳市内有一座特殊的纪念碑,形状是一个日历牌,展开的那一页,永远凝固在1931年9月18日。那天晚上,关东军把炸药包放在柳条湖附近的铁轨下面,这里距东北军的北大营不远。10点20分,随着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铁轨和枕木就飞上了天。五分钟后,住在沈阳的特务机关长坂垣征四郎,就以关东军司令官的名义,下达了攻占北大营和沈阳城的命令。四十分钟后,军机电报就到了旅顺口。三个小时后,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就在这座司令部大楼里连续下达了八道急令,并登上了开往沈阳的专列,关东军司令部也由旅顺口迁驻沈阳。

在此之前,先后有九个日本陆军中将,在太阳沟这座大楼里当过司令官。本庄繁是最后一个。他曾当过张作霖的顾问,当过日本驻华使馆武官。因为是个中国通,尤其熟悉中国的满洲,在日本陆军部内声名显赫。那天晚上,关东军司令本庄繁离开旅顺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1945年8月15日,天皇宣告日本投降,死心塌地的本庄繁却不愿认罪,自杀而死。

另一个人的名字,也与这座大楼有关。他叫河本大作,当年在本庄繁手下当参谋,有两次重大事件他参与了主谋。一件是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一件是在柳条湖引爆九一八事变。在国际调查团来旅顺口查证真相之前,河本大作就被本庄繁安排去做了满铁理事。这是一个不用干活只管拿钱的肥差,后来还格外获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退职金。正是靠着这笔钱,他在大连市内的楠町建了一幢造价昂贵的小楼,在这里一直闲居到太平洋战争爆发。

只要闻到战争的血腥气,河本大作就立刻还原为一个狂人。他不再留居大连,也没去奉天,而是只身一人去了山西太原。妻子及三个女儿却没有跟他走,仍住在大连楠町的别墅里。日本宣布投降没多久,河本家的女人们便与那些被遣返的日本侨民一起回到岛国。

河本大作一直没有走,他化名川端大二郎,继续留在太原。最后,以日本战犯身份被关进太原监狱。1955年,病死在狱中。这样的狂人,也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了。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