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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库:文化的拥挤与空荡(七)

1945年秋天,旅顺口一夜之间驻满了苏联红军。很快的,他们就来到了罗公馆,不但遣散了住在公馆里的罗氏家眷,还将大云书库的门打开了。于是,书库里的图书和文物,一部分被点火烧了,一部分被苏军转移到别处,还有一部分被扔到了街上。

在罗公馆门前,曾发生过这样的一幕:那些英勇高大的苏军不认识中国字,他们把甲骨青铜玉瓷当成了垃圾,把成箱成帙的古书字画当成废纸。一时间,家住附近的中国老百姓蜂拥而至,有的不知道那些书物有多么珍贵,把它们抱回家中当柴烧了,有的知道它们都是好东西,抢回家中便藏匿不语。好在罗氏五年前就西去了,他要是活着,看到一生积累如此狼藉,恐怕也会想个办法,了结了自己。

这是一场文化的浩劫。大云书库先后建了三次,名字却一直没改。最早建在东京,罗氏回国后,建在了天津,由津门来旅,建在了自家宅后。自它站立在这个世界上,虽几经迁移,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破坏。旅顺口解放了,可是被罗氏视之如命的藏书楼遭殃了。消息竟然传到遥远的陕北延安,一时间惊动了中共的高层,爱书的毛泽东是最痛心的一个,他立刻向东北局和旅大地委发出号令,叫他们想方设法抢救和保护罗氏藏书。不久,旅顺口就来了一个干部,他是正在大连休养的原辽北省教育厅长廖华,奉上级指示,前来主持对罗家藏书的寻找、保护和整理工作。

时光一晃,就是几十年。此间,大云书库遗失的书籍文物,有的陆续被旅顺博物馆花大价钱从民间征回,有的是农民主动上门高价卖给了博物馆。1990年,仅一次征集,博物馆就收回康熙帝临帖与手书墨迹三百多件。这些字帖太珍贵了,它们大多是康熙二十至四十岁青壮年时期所写。就在我去洞庭街的前一天,有个农民带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金判来到旅顺博物馆。经过鉴定,它是日本古代的钱币。不用说,这也是从大云书库流散到民间去的。

据罗继祖回忆,罗氏当年由天津迁居旅顺口,将所有的藏书分装了六千麻袋,里面有《大云无想经》和碑碣墓志、金石拓本、法帖、书画等三十余万册。另外,还有两三万片甲骨,以及大量的青铜器、古明器、碑拓等。罗氏自清末开始收藏它们,花了数不清的金钱,耗了几十年的心血。可以说,大云书库既是一座价值连城的图书馆,也是一座万金难求的博物馆。

上个世纪50年代初,罗家人做了一件文化的善举,他们把家中所存图书全部捐给了政府。其中,有九万册藏书留在了大连图书馆,并且大多是孤本。由于这个原因,在大连图书馆,不论我和谁谈到罗氏,都对其怀有深深的敬意,仿佛罗氏曾经是教过他们的先生,或与他们共过事的同人。记得,我在大连图书馆坐了两个半天,馆长和副馆长帮我找到许多有关罗氏的评传和专论。于是,我得以第一次细致而全面地阅读罗氏。

 

一个人肯定是多面的,不可能只有一面。罗氏因为有过一次错误的选择,在许多时候就只被照了半边脸,另一边脸则隐藏在暗影里。写这篇文字,我只是试图能更多地了解他,而不是要为他翻什么案,正什么名。

我认为,罗氏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来虚饰自己。罗氏本人和罗氏所为,早已进入了中国近代史。就是说,罗氏的肉体,在公元1866至1940年间活着,罗氏的价值,却不知要活到多久才会消逝。因为直到今天,史学家们在撰写论文的时候,还要翻看罗氏当年刻写的书本。在这个城市,他即使算不上先贤,也称得上前人。后人对前人,总应该有一种好奇吧?

关于罗氏,讨论最激烈、评价最公正的是学术界。在民间野地,罗氏不过是巷陌旧闻里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在政治场合,对罗氏或避而不谈,或讳莫如深。前不久,我听这个城市仍有人说,罗振玉是一个大汉奸。

对罗氏如果只说这么一句话似不完整,这会让后来的年轻人以为罗氏在历史上只有一张面孔。如果他们有一天突然翻开某一本书,发现这个人的人生居然有那么多的侧面,这个人在中国文化史上居然有这么高的地位,年轻人就会对今人所说的话发生质疑。

在众议当中,我认为有一个人的评语还算中肯,这个人名叫董桥。他说:

雪堂一生学海浮泛,宦海浮沉,学术尽管深厚,政治识见稍嫌蒙昧,一心愚忠清廷逊帝竟致流落倭寇陷阱,加上王国维沉渊之痛给他带来难白之冤,学业成就凄凄然在毁誉纠缠之间罩上一层神秘的迷雾,厚实之士扬其高山流水,激昂之辈讥其鼠窃狗盗。

在旅顺口的地下,埋了半部中国近代史。无论如何,在这半部史里,应该有罗氏,应该有罗氏的故居和大云书库。虽然大云书库已经空空荡荡,罗氏故居破门烂窗在风中哐哐作响。

关于罗振玉的去世,《旅顺口区志》曾有这样的记载:

伪满洲国监察院长、伪满日文化协会会长罗振玉,死前派人乘飞机于旅顺上空观察地形,选择墓地。1940年,罗死后出殡时,日本统治当局调动城乡大小官衙、3森林舞会游戏和商家等几千人夹道致哀。送殡的亲朋和大、小车辆、僧道、喇叭、大杠、亭子、纸幡等大队人马,前拥后簇十余里,场面宏大,气势夺人。

那天,离开洞庭街的时候,我说,能去罗氏的墓地看看吗?旅顺口的朋友说,他的墓在水师营西沟,可是西沟很荒凉,过了这么多年,经过那么多运动,听说早就找不到了。

可是不久前,我在报上看到一篇长文,该文作者居然找到了罗氏看坟人的后代。老者姓方,还是电影演员方化的堂兄,六岁过继到水师营西沟姑姑家,他的姑夫苏君德,就是给罗氏看坟的人,已在1962年去世。

方氏老者说,罗氏的坟头很高,样式也与北方不一样,周边以石块垒砌,坟顶为圆形,坟前有三阶石阶,两边各有一只汉白玉石狮子,中间是一只汉白玉石桌。坟前地面铺鹅卵石子,附近还有鱼池、花架、藤萝和槐树林。坟地是罗家买下的。姑夫看坟给工钱,后来无偿让他在这里种地,也就不给钱了。

也许是罗氏的出殡仪式搞得太张扬了,也许因为谁都知道罗氏当过伪满高官,本人还是个大收藏家,1947年初春,他的墓后来曾被盗贼刨了三次。前两次被看坟人轰跑了,只把坟刨开了一个角,最后一次,却把棺木给打开了。不过,可能让盗贼大感失望,据罗家后人说,罗氏去世的时候,只含一颗珍珠,揣一块白金怀表,没带走一件文物。

可是,罗氏的坟却就此破败。到了现在,连痕迹都没有了,方氏老者只能指着一片果园说,它就是这个地方。

我想,旅顺口有责任让人们记住罗氏。在20世纪,罗氏毕竟是中国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