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初，日本殖民当局在辽东半岛设了两个平行的机构，一个是关东都督府，一个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两个机构的头目，都直接听命于日本天皇。

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1906年在东京成立，1907年把总部迁到了大连。不设在旅顺口，这是第一任总裁后藤新平的意思。在他眼里，只有日本和天皇，关东都督府算个老几，他根本就不想与之混在一起。

主掌满铁之后，后藤新平提出了一个口号：文装武备。其实是打着文化的旗号，给日本的政治侵略和经济掠夺作一种体面的掩护。所谓的文装，就是成立了一个大调查部，以索寻地方文化遗迹和风俗民情之名，给日本政府提供可靠的战略情报。正是带着这个企图，那些被网罗在满铁旗下的学者们，带着相机、地图和充足的给养，足迹踏遍了南满铁路沿线的附属地，以及整个东北、内蒙和华北。当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书籍和文物源源而来，满铁总部就在铁路沿线上建起了二十多个图书馆，其中设在大连的图书馆最大，地址就在满铁总部大楼对面，与大调查部相邻而立。

其实，一直不被后藤新平看在眼里的关东都督府，也有意识地养了一些专家学者。因为分属两个机构，他们与满铁大调查部便形成了分工，都督府的专家学者，主要在都督府境内的辽东半岛活动。正因为如此，藏在关东都督府博物馆的考古品，一部分来自满铁大调查部，一部分来自关东都督府。

十几年前，我曾在报纸副刊上开了一个访问乡土专栏。下乡采访之前，在地方史的故纸堆里，我发现了一个以往所不知的情况，整个辽东半岛考古发掘的第一铲，竟然是日本人挖的。不但营城子汉墓和壁画的发现者是日本人，老铁山下的牧羊城、郭家村、尹家村、刁家村、南山里、羊头洼，也都是他们最先下手。

就是说，自1906年开始，辽东半岛南部的山山水水，曾经踩满了日本考古队的脚印。关东都督府以东亚考古学会、日本学术振兴会的名义，从国内召来一大批考古专家、人类学家、大学教授，让他们在这个半岛上搞所谓的田野调查。每一个挖掘现场，他们都拍下了实景照片，在林林总总的照片里，站在边上指手画脚的，一定是那几个穿风衣戴礼帽的日本学者，执锹站在土坑里的，则是被他们雇佣来的中国苦力。

在当年的关东都督府博物馆，曾专设了一个考古部。日本学者的考古过程和成果，后来都变成了文字。在旅顺博物馆大事记里，我看到了这样的记载：

1928年      出版大型考古报告《貔子窝》

1929年      出版大型考古报告《牧羊城》

1930年      出版大型考古报告《南山里》

1931年      发掘营城子汉代壁画墓

1933年5月        发掘旅顺羊头洼遗址  

10月15日          出版大型考古报告《营城子》

……

简单的几行字，给了我巨大的震惊。每一份考古报告的发生地，都在辽东半岛境内，每一次的调查发掘，都会出版一册单行本报告，继而在《考古学杂志》、《人类学杂志》等学术刊物上发表。其中，1941至1942年发掘的文物标本，藏在了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此前所有的发掘品，都留藏在旅顺博物馆，在该馆所有的藏品中，由他们发掘的地方文物算得上一大宗。

记得，上个世纪90年代，我去哈尔滨建筑大学拜访一位资深的教授，说起哈尔滨对近代建筑的保护，他谈的一个观点让我顿开茅塞。他说，殖民地在政治上是一种反动，在文化上却可能是一种进步。比如十字军东征，那一场侵略是血腥的，由此带来的民族大融合却是前所未有的。的确，文明的背面就是野蛮。文明与野蛮，永远是一个令人类无奈却必须接受的悖论。

在当年的那些日本学者当中，内藤虎次郎比别人来得都要早。1905年，日俄战争刚结束，这位东洋史学家就被叫到旅顺口，关东总督府给了他一个重要任务：考察中国清朝留在旅顺口的文化遗产。有一天，驻在军港内的日本海军部官员把内藤叫到黄金山下，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鸿胪井刻石，于是他马上就写了一篇《关于旅顺唐碑的调查》。他说：此碑文于史有益。

通过一场战争，日本从俄国手中重新夺回了辽东半岛。殖民当局在旅顺口稍稍坐稳了屁股，就开始搞所谓的文化搜集。不排除他们想显示一下对文化的尊重和内行，却忍不住露出了贪婪的马脚。

几个月后，内藤便在日本国内应邀作了一次讲演。在会上，他详细解读了刻石的释文，并当场展示刻石拓本。正是他溢于言表的兴奋，怂恿了一个名叫富冈定恭的海军中将。1908年，富冈定恭来到旅顺口，出任海军镇守府司令长官。时过不久，他就开始实施那个蓄谋已久的计划：将鸿胪井刻石及碑亭运回日本。正因为如此，这块碑石以日俄战争战利品的名义，被日本皇宫收藏在院内的建安府。

隋唐以降，日本曾以学生的姿态来中国吮吸文化乳汁，这一篇早已被他们翻过去了。近代考古学，其实是他们跟在西方人身后偷来的技艺，关东军在前面用长枪大炮开辟道路，硝烟尚未散尽，他们便挥着铁铲在殖民地忙碌了起来。彼时，一个名叫王懿荣的中国人，正对着从中药铺买来的甲骨片发愣。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站在学科的角度看，近代以后，不管承认与否，的确是日本人反过来给中国人上考古课。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