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目前的位置: 首页» 历史之旅» 三里桥:历史在这里重叠着装订(二)

三里桥:历史在这里重叠着装订(二)

日俄战争结束后,旅顺口虽然易主,三里桥却与俄国有了扯不断的关系。俄国被日本打败,并不是战亡者的过错。1912年,在幸存者和战亡者亲属的强烈要求下,俄国政府不得不作出一个决定,在三里桥的俄国军人墓地,建造一座高八米的基督十字架纪念碑。

此碑地址,在日本政府先前建的那座纪念碑东侧。十字架上面,用俄文写了一句话:永远纪念忠于信仰、忠于沙皇、忠于祖国的英勇的旅顺保卫者。碑铭下方,镶嵌了一枚彩瓷的耶稣头像,四周还装饰着花卉图案。碑的阴面,刻有俄军参加要塞保卫战的部队番号,密密麻麻的一大片。也是,俄军墓地上,如果只有日本人立的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活着的人当然看不下去了,于是就逼俄国政府立了这么一座墓碑。

与十字架纪念碑一起开工的,还有一座体量不大的东正教堂,以此献给基督教在俄国的奠基者,神圣的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这座红砖砌筑的小教堂,如今仍在墓地西门外老地方。它属于哥特式风格,尖顶的山花上,用彩色的马赛克拼成了一幅圣母玛丽亚的瓷像。据说,有位俄国神父曾守在这里,一边作弥撒,一边养蜂。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他才离开了三里桥,回到家乡伊尔库茨克。留在这里的是神父的助手,他是一位中国老人。我想找到他,旅顺口的朋友却说,老人在前些年故去了。

 

由于俄国政府介入,墓地的外观发生了很大变化,围绕着墓地,砌起了一道不高的砖墙,在俄式风格的铁大门上,用大字写着:俄罗斯公墓。与此前日本人竖的木牌相对照,把军人两个字删除了,也许认为,大批军人死亡的时代已经过去,这里将面向所有逝去的俄罗斯人吧?

翌年,日本殖民当局在旅顺口成立了一个战迹保存会,三里桥竟被当成了战迹游的观光景点。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日本当局还在俄罗斯公墓内修建了花坛,搭起了藤萝架,设了凉亭和长椅,把公墓装扮得更像是一座大公园。

俄国人也没有全部放手,留在满洲境内的俄军纪念碑,都交给了俄国驻北京外交代表和军事代表管理,留在关东州境内的纪念碑和墓地,则交给了东正教堂的堂长负责。然而,十月革命后,当墓地和纪念碑移交给了苏联驻中国大使馆,这里就变得冷清了起来。

彼时,有许多日俄之战的幸存者侨居在大连和旅顺口。一个名叫M·B·汉壬的将军听说大使馆态度淡漠,气得大发雷霆,却不敢找上门去,只好把另外几个流亡军官集合在一起,自发地成立了一个俄罗斯公墓保护委员会,由他担任会长。一个名叫鲍里斯·瓦西里耶夫的少将,当年因重伤留在了旅顺口,他要求给M·B·汉壬将军当副会长。1935年,瓦西里耶夫少将去世,他的遗体就葬在了三里桥。有人说,三里桥只埋葬了一位俄国将军,说的就是瓦西里耶夫。

1945年秋天,苏联突然对日宣战。后贝加尔方面军在马林诺夫斯基元帅的指挥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满洲大地,向辽东半岛南部挺进。几乎与此同时,苏联侦察机关逮捕了留居大连的M·B·汉壬将军,罪名是他在内战期间,曾参与反对苏联政权的武装活动。翌年,他就被苏联最高军事委员会下令枪毙。由他牵头的俄罗斯公墓保护委员会,也作了鸟兽散。

其实,三里桥墓地并不是日本人所建,它原本就是俄罗斯公墓。早在1898年3月8日,三里桥迎来了第一个安葬者,他是俄军炮手阿列克谢·诺斯科夫。最后一个安葬者,名叫列普秋科娃·纳塔利娅·彼得罗夫娜,她死于1955年3月5日,也就是苏军撤离旅顺口两个月之前。

 

两个不同的时间,两个安葬者的身份,向我透露了这样的消息:其一,1907年,日本之所以将墓地设在三里桥,并称之为俄罗斯军人公墓,就因为这里早有俄罗斯军人埋葬于此;其二,在持续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埋葬最多的是俄罗斯军人,却并不全是在日俄战争中战亡的。

以时间为序,埋葬在这里的战亡者大致有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1900年的义和团战争。彼时,中东铁路还正在施工,俄军以护路为由,与义和团发生了战斗,俄军有二十五个士兵在交战中阵亡。

第二部分是1904年的日俄战争。在这场要塞争夺战中,俄军一万四千多名阵亡将士的遗骸,全部被日本人陆续迁葬到了三里桥。于是,三里桥的这面山坡,就有了一个极具宗教色彩的名字:安息山。

第三部分是1945年解放东北的战争。在辽东半岛南部战场,苏军有一百七十名战亡者。

第四部分是1946年至1949年苏军接管旅顺口。在中国方面,称辽东半岛为特殊解放区,苏军在三里桥埋葬了六百四十三名牺牲者。

第五部分是1950年至1953年的朝鲜战争。因为斯大林不想让苏军暴露身份,有二百四十四名苏军战亡者遗骨留在了旅顺口。

那是冬日的一天,我与旅顺口的朋友们一起,驱车来到了三里桥。它在旅顺口与营城子之间,向市区北部走,只有几分钟的车程。我发现,一直到现在,这里仍保留着村庄的样貌,只是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三里桥村已经今非昔比,屋舍院落到处都透露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富庶和丰足。

我知道,在导游图和各种宣传册上,三里桥唯一的一个景点,就是苏军墓,也就是当年的俄罗斯公墓,当地人习惯地叫它苏军墓。

走进墓地正门,就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路面由鹅卵石铺就,两侧是高大的松柏。其实,这个正门,以及这条甬道,就是整个公墓的中轴线,将整个墓地分为东西两个区。西区大多埋的是在日俄战争中阵亡的俄军将士,东区大多埋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阵亡的苏联红军。陪我来的朋友说,如果把两个时代的侨民也算在内,这里总共有一万七千多个安葬者。

出于习惯,我们先去了西区的俄军墓地。时值隆冬,西区格外显得安静肃杀,或许因为这里没有松柏,只有在这个季节越发稀疏的杂树,树与树之间的空地上,裸然可见各式各样的墓冢或墓碑。走近它们,我想起了许多与墓地有关的欧洲电影。

在这里,俄军阵亡者遗体,被日本人以不同的战场或相近的战场,分别进行了合葬或丛葬,而且葬式明显分出了尊卑和等级。士兵的遗骸属于丛葬,军官的遗骸属于合葬。

阵亡的军官墓葬有四十八座,虽然是合葬,却是一座座在地面上立体可见的墓,墓前还有白色大理石十字架。在这些十字架上,刻有如下的记录:

第15东方步兵团阵亡将士公墓  41具遗体

第28东方步兵团阵亡将士公墓  28具遗体

第14东方步兵团阵亡将士公墓……

士兵墓丛葬于地下,标志就是一个十字架式花岗岩碑。它们在墓地的西北角,并排有好几座这样的墓碑,上面醒目地刻了四个大字:露兵之墓。墓基是四方形的花岗石,用日文刻写着战场方位,埋葬者数字。当然,在日文旁边或两侧,还刻有俄文,只是我读不出罢了。

我看到,在二○三高地和椅子山西麓阵亡的俄军,有六千五百五十具遗骸合葬为一个墓穴;在一四七高地和南太阳沟阵亡的俄军,有一千四百九十具遗骸合葬为一个墓穴。当然,我说的只是其中的两个十字架碑。

在南侧的林间草地上,还有数排铁铸的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都带着东正教标识,它们像列队的普通士兵一样,整齐而沉默。因为是铁铸,因为被经年的雨雪锈蚀,这些十字架通体呈漆黑而凝重。然而,因为它们集体站立在那里,仍给我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朋友说,铁十字架下埋的是海军阵亡者。我马上想起了马卡洛夫和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号巡洋舰,就问,这里埋的是马卡洛夫旗舰上的遇难者吗?朋友说,战争初期,都是海军阵亡者,说不准是哪个舰上的海军。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铁铸的十字架,显然不是日本人的作品,而是俄国人自己的方式。这样的墓葬,应该出现在开战之初。当然,如朋友所说,这只是猜测。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一种特殊的墓葬。没有墓碑,只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平地,上面覆盖着大小不等的鹅卵石。幸亏有朋友指点迷津,他说,这种鹅卵石墓,埋的是当年战死的军马。这是多么有尊严的军马呵!记得,在前苏联出版的《俄日战争史》里,曾有一段与军马有关的记载:

俄军正式投降那天,整个旅顺卫戍部队尚有三万二千四百人,其中伤病员五千八百零九人。此外还有完整火炮六百一十门,机枪九挺,各种炮弹近二十一万发。要塞内存放的面粉,可以吃二十七天,大米可以吃二十三天,糖可以吃四十天,面包干可以吃二十一天,干菜可以吃八十八天,盐可以吃一百七十五天,燕麦、大麦、豆类可以吃三十四天,茶叶可以喝一百九十六天。从1904年7月开始,猪肉断了,整个要塞改吃马肉……

的确,驻旅顺口俄军当年曾有一支庞大的哥萨克马队,直到他们向日军投降,战死和被吃的军马不算,活着的还有三千多匹。按照俄军投降约定,整个要塞卫戍部队都沦为俘虏,所有的堡垒、工事、舰艇、武器、弹药、资金及其他军用物资,也都要原封不动地移交给日军。只允许活着的陆、海军将领和军官携带武器和个人生活必需品,士兵、水兵、军士却没有这种待遇,他们都被缴了械,然后到日军指定的地点集合。那三千多匹活着的军马,当然也就此离开了它们的主人,被日军缴为战利品。

正因为如此,这些战死的军马,永远地留在了三里桥,与死去的士兵们相伴。也许,军马的主人也和它一起战死,如果是这样,以军马的忠诚而言,与主人一起战死,总比当了敌人的战利品幸运。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