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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桥:历史在这里重叠着装订(四)

我知道,三里桥墓地原来的正门,在东正教堂旁边,如今那里是方便内部职工出入的侧门。小教堂的门紧闭着,其实是废弃了。在教堂附近,也就是原先的墓地正门外,随意建了几座工房,里面住 了几个看护墓地的工人,门外堆放着工具,还养了几只厉害的黑狗。

三里桥墓地现在的正门,其实是墓地扩建后新修的正门。上个世纪50年代初,也就是苏军撤离旅顺口之前,旅大市政府为了表达对苏军的感谢和尊重,特意把三里桥墓地划分为东区和西区,西区是俄军墓地,东区是苏军墓地,在两区之间,修了一座紫色大理石砌成的凯旋门式门厅。在中国人眼里,叫牌楼或许更准确。门厅两边的门柱上,雕刻着红旗图案,另外还有军舰、大炮等青铜浮雕。与小教堂相比,这个门厅有很强的时代感,属于十月革命后流行的款式,可谓苏联红军时代的独创。

 

走进门厅,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它也是整个三里桥墓地的中轴线,直穿墓地正中心的小山丘。我发现,在这条中轴线上,冰糖葫芦一样串着几个不同年代的建筑,后边是俄国政府建于1912年的十字架纪念碑,中间是建于1950年的英雄纪念塔,前边是建于1953年的苏军烈士纪念碑。

立体感最强的,视觉冲击力最大的,就是前边这座烈士纪念碑。碑身全部用雪花石砌筑。碑尖挑了一颗金星,碑身周围有橄榄枝环绕。碑的两侧,各有一名单膝跪地俯首执斜垂战旗的苏军战士青铜雕像。碑前一左一右,还安放了两个青铜花环。碑身下面刻有铭文:永远怀念为苏联和中国人民的自由和幸福英勇牺牲的英雄们。

我知道,这座纪念碑的设计,由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雕塑系主任卢鸿基教授负责,苏军驻旅顺基地政治部的B·沙赫维担任他的助手。那两个执旗战士的原型,都是旅顺口军港的青年士兵,一个叫巴维尔科,一个叫柯斯金。彼时,中国的艺术家与政治家们一样,都在虚心地向苏联学习,这座烈士纪念碑就是最好的例证。它完全是苏式风格,看不出一点露怯的地方,在军人的坚硬里,没忘了闪耀些许青春柔情。

记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俄国远东地区旅行,不论走到哪个城市,都会看见反法西斯战争题材的纪念碑,它们异常显眼地矗立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并且所有的纪念碑前都有不灭的火种,以及不知谁刚刚献给它们的红玫瑰。这一切,对生活在战后的人,似乎是一种提醒:这个世界并不太平,千万要绷紧记忆的神经。

在旅顺口的记忆里,一定有苏军的故事。这个故事,当然也属于反法西斯题材。1945年8月9日,在斯大林的命令下,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向日本驻苏大使佐藤递交了战书。随之,苏联红军便从中苏边境出发,向占据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发起了全线攻击。

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8月22日,苏军的飞机就在大连周水子机场降落。

8月23日,旅顺口便降下了日本的太阳旗,三次鸣枪礼之后,升起了苏军的五星旗。接着,日本驻旅顺口海军中将正式宣布投降,并交出了他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士刀。然而,苏军已接到最高指挥部的命令,把战刀留给日本将军。苏军此举,曾让这个不再神气的日本将军深为感动。

翌日,住在龙河岸边的旅顺口居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大家跑出去一看,原来是苏军坦克咯吱咯吱地走在大街上,在坦克的炮塔后面,还站着一群苏军战士,他们去的方向,正是三里桥俄罗斯公墓。人们不禁吃惊,进入旅顺口的坦克兵,第一件要做的事儿,竟然是悼念日俄战争的阵亡者。

几天后,还发生了更有意思的一幕:1945年9月6日,苏联远东军总司令华西列夫斯基等六位元帅,率少将以上高级将领一百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三里桥。苏军官兵们抬着花圈,在俄军墓前列队跪下,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梅列茨科夫元帅、马林诺夫斯基元帅等,则站在那里脱帽致敬。后来知道,花圈的红绸带上写的是:献给英勇的先辈们。

苏军此举,曾令许多旅顺口人迷惑不解。我知道,在苏军将官的心里,长眠在这里的亡灵,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他们的同胞。我还知道,在此前的满洲平原和辽东山区战斗中,有一百七十四名官兵被日本关东军打死,三里桥墓地因此迎来了苏军阵亡者,他们的遗骸被埋在墓地的空隙处,与沙俄时代的军人混葬在一起。后来地方不够了,墓地由西向东曼延开去。渐渐地,就形成了现在这样的格局,东区主要是苏军墓,西区主要是俄军墓。有人数过,东区的苏军墓有七百多座,苏军家属和苏联侨民墓有六百多座,埋葬的时间,在1945年至1955年之间。

与西区俄军墓的沉寂相比,东区的苏军墓显得明朗而活泼。墓碑有塔式,有柱式,有立式,有卧式。碑的顶端,大都有标志性的雕饰,要么是一只铁锚,要么是一辆坦克,要么是一只欲冲向天空的飞机,它们代表着墓主人生前所在的兵种。另外,几乎所有的墓碑上,都镶嵌着逝者的遗像,并刻着姓名和生卒年月。在这里行走,感觉不到死亡的气息,那些年轻的面孔,那些飞机和坦克,似乎就在耳边轰鸣,还有一颗颗青春的心脏,似乎仍在不停地跳动和呼吸。

我数了一下,以飞机为雕饰的墓,有二百零二座。这些年轻的苏军飞行员,都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与飞机一起被击落。彼时,中国空军的力量还很弱,斯大林叫中国出兵援朝,他只答应给装备,比如卡秋莎大炮和飞机。

罗波夫将军曾在他的回忆录里说,当年敌我双方飞机损失的比例是四比一。正是这个数字,提醒了叶利钦总统。有一次,在给美国参议院战俘和失踪人员调查委员会的信件中,他曾肯定地说:我们认为,有一千三百零九架飞机在北朝鲜上空被击落。

如果这两个数字是准确的,那么在这场战争中,苏军应该有二百零六架飞机被击落。也就是说,在北朝鲜上空牺牲的苏军飞行员,几乎全部被安葬在旅顺口的三里桥。

我的目光,曾久久地停留在一块镶有瓷像的墓碑上。如果不穿那身军装,他其实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他有一双天空般深蓝的眼睛,有一只极具雕塑感的高鼻梁,拍照的时候,不知他在看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从他的嘴角静静地流出了一抹羞涩的浅笑。那么,在空中消失前的一瞬间,对于尚未开始的生命,他曾有过怎样的眷恋和渴望呵。

在一块墓碑上,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苏军护士长赫德洛娃,死时只有四十八岁。那句碑文,读了让人鼻酸:你的明亮的眸子永远闪耀在我们的记忆中。碑文下面,还刻着亲属们的署名。这是文化的差异,中规中矩的中国人,可能会写流芳百世永垂不朽,却不会在故人的墓碑上刻写如此抒情的文字。

这片墓地唯有一块刻有中俄两种文字的墓碑。死者名叫哈卡莫夫,一道四星的大尉工程师,他生于1913年,卒于1955年。如果他没有生病,不久就可以随军回国了,可是他到底没有等到那一天。立此碑者,当然是他的中国战友。

十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在三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不但有正常的死亡,也有非正常的死亡。比如,有一位中年校官,照片上的他虽然有点发胖,笑容却相当灿烂,他是因为某次喝酒过量,突然殒命。再比如,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因为弟弟玩枪走了火,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瞬间凋零。在东区,还有那些出生几天就夭折的孩童,这样的墓太多了,多得令我周身寒彻。每一座都很小,呈长方形,上面只有一块花岗岩墓板,却也写了名字和生卒年月。出生和死亡的时间,或在1954年,或在1955年。我就想,这两年发生了什么?瘟疫还是霍乱?我曾去《旅顺口区志》里找,没有发现任何自然或人为灾难的记载。我总觉得,一定与某种流行病有关,只是他们的父母忍住了悲痛,不想把秘密泄露出去。可是,面对这片整整齐齐的婴儿墓,任何一个母亲都会为之动容。不过,这么小的人儿,能有一座独立的花岗岩墓碑,足以证明,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时间虽短,却受到了应有的尊重。

其实,在西区的俄军墓地里,也埋葬了许多俄国侨民,甚至还有其他国籍的侨民。比如,这里有犹太人的墓碑,看碑上的名字,碑的大小,就知道有女人,也有孩子。再比如,这里还有雕刻着小天使塑像和圣乔治勋章的墓碑,有的是贵族,有的是骑士。如果我会读俄语,也许知道得更多。我总觉得,应该有人把这些俄语碑文拓印下来,翻译成汉语,再将其编入旅顺口的地方史志里。

总而言之,在中国的土地上,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座与三里桥相似的墓地,历史在这里重叠着装订,厚如一部大书。

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