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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桥:历史在这里重叠着装订(五)

公元1999年秋天,三里桥村曾突然间喧闹了起来。在三里桥村与苏军墓之间,新开辟了一个和平广场,然后就有浩浩荡荡的车队,把大连市内的苏军烈士纪念塔,从人民广场迁移到和平广场。此后,和平广场以及这座苏军烈士纪念塔,就成了苏军墓的一部分。

只要去苏军墓,和平广场和苏军烈士纪念塔就是必经之地。或者说,在它们背后,就是苏军墓正门的大理石门厅。站在门厅正中看过去,和平广场上的苏军烈士纪念塔,也在三里桥墓地的中轴线上,这支冰糖葫芦串上多长出了一枚山楂果。

也许因为是整体迁移,看不出纪念塔有什么变化。整座塔身,由青灰色与粉红色花岗岩砌筑。塔基的正面,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上面镌刻着郭沫若的题字:永恒的光荣。题字下面,以中苏两国文字,记述了苏军出兵东北解放旅大的经过。塔基的两侧,还镶嵌了两块表现保卫和平、生产建设主题的青铜浮雕。

纪念塔的主体,自然是塔,就像一根巨柱,高耸入云。塔前,站着一尊苏军战士铜像。他头戴钢盔,手持钢枪,身披斗篷,胸前佩着三枚勋章,一枚是斯大林格勒战役勋章,一枚是攻克柏林勋章,另一枚是战胜日本法西斯勋章。在我眼里,纪念塔最生动的部分,就是这尊铜像。

早前就听一个朋友说,他母亲当年是大连红旗造船厂的工人,曾参加过苏军战士铜像的制作。母亲告诉他,这尊铜像不是凭空捏造和拼凑的人物,也不是某个牺牲的烈士,而是艺术家从驻守旅大的苏军部队里找来的一个青年士兵。这个艺术家,就是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雕塑系主任卢鸿基教授。此前,在三里桥墓地落成的苏军墓纪念碑,也是由这位卢教授主持设计。接到新的任务,卢教授便根据已有的经验,找了一个苏军士兵为模特儿,先雕塑出一尊石膏像,然后让工人们铸造成五米高的铜像。

在当年的市政府门前,正因为有了这座苏军烈士纪念塔,日治时代的长者广场也改了名字,叫斯大林广场。以后的日子,苏军烈士铜像就成了斯大林广场最大的看点。渐渐地,铜像下也成了情侣们约会的地方。青年男女只要说到这里见面,一般不说斯大林广场,而是说铜像。铜像不但是最好找的地方,也是能让人浪漫起来的地方。小伙子献给姑娘的玫瑰,往往就被姑娘转手献给了铜像。

然而,文革中的某一天,苏军烈士纪念塔下来了一群造反派,他们不由分说就把铜像给拉倒在地,然后把铜像的头和头盔摔碎,把铜像胸前的三枚勋章也砸掉。接着,这个残损的铜像,就被疯狂的人们扔到造船厂的工地上。

这是一个敏感事件。周恩来总理听说后,马上就从北京发来指示,让红旗造船厂等二十多个单位立即行动起来,尽快找到失踪的铜像,并马上恢复苏军烈士纪念塔原貌。于是,大连的工人阶级只用了五个月时间,就让苏军铜像在纪念塔前重新站立起来。然而,因为残损,因为丢失,因为缺少参照,修复后的铜像,面部比原版稍瘦了一些,胸前的勋章后来也只找回来一枚,重塑的两枚勋章竟比原来的小了几乎一倍。

也许是浩劫之后的失而复得,让人们知道了珍惜和尊重。后来的日子,斯大林广场又归于平静。铜像似乎比以往更有吸引力。傍晚或节假日,人们仍然习惯地来到广场上,牵着孩子或握着爱人的手漫步,最后一定要在铜像前停留一会儿。

 

这个广场很大,几乎所有的漫步都朝着铜像的方向走来,这里仿佛是个集合之地。广场上有人在放养鸽子,鸽子们围着广场飞累了,就落在铜像上,枪口,盔沿儿,肩头,都站满了。人们汇聚在这里,除了看铜像,还看鸽子。于是,铜像下面总是围满了人。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办公室来了一位新同事。他出生于60年代,一直在大连长大,而且家就住在斯大林广场附近。他给我看过一本记录个人成长的影集,其中有许多照片是在铜像下拍的。从蹒跚学步,到戴上红领巾,再到上大学。上大学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个城市。临走前,他又来到铜像下拍照。其中一张是他倚在塔基前的墙壁上,取景很近,背后只有几行俄文字母。他把这张特写照片拿给大学的同学看,他们说,这是在国外拍的吧?让他的虚荣心很是满足了一回。我能理解他的这种虚荣。对城市的爱有许多种表达方式,拿这样的照片向人炫耀也是一种。

90年代初,大连市内的斯大林路改叫人民路,斯大林广场也随之改叫人民广场。刚开始叫,还有一点绕嘴,叫常了,就没什么感觉了。毕竟苏军烈士纪念塔还在,铜像还在。1999年9月,大连市各个部门都在以各种方式纪念大连建市百年,把人民广场的苏军烈士纪念塔迁到旅顺口的三里桥,被列为建市百年纪念活动的一项内容。

我以为,这座纪念塔原来设在哪儿,它就应该留在哪儿,像历史一样不容修改。因为在我眼中,苏军烈士纪念塔是历史嵌在时间缝隙里的一根楔子,这个城市的历史只有一百年,如果把中山广场和人民广场当成是后面的两个零,这座塔就是前面的那个一。它站立在那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既然是这样一座关乎历史变迁的纪念性建筑物,怎么能轻易就给挪了地方呢?

记得,一伙人在人民广场拆塔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家周末女子学堂讲座,讲着讲着,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知道,我此时的泪水,不只为一个具有历史感的广场随意被修改而流淌,更为文化在这个城市的弱势和失语而潸然。

后来听说,这场拆迁来自一件有百名人大代表签名的提案,市政府根据这个提案,报经外交部批准,并征得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五国同意,最后作出迁塔的决定。可是,在拆迁的现场,每天都围了成百上千的人。有的人在录像和拍照,有的人对着拆迁者大声喊叫,有的人甚至以肉身上去阻拦。那一场牵动人心的搬迁,却一刻也没有停下。

1999年9月3日,苏军烈士纪念塔迁建成功。落成典礼仪式,在旅顺口苏军烈士陵园隆重举行。自20世纪初开始,三里桥墓地见识过太多的仪式。20世纪末的这一次,却是与以往最不同的一次。不是一场建造,而是一场迁移。

时隔两年后,我曾与几个朋友专程去旅顺三里桥探看。记得,那是一个潮湿的阴天,我所熟悉的苏军烈士纪念塔,兀然矗立在陌生的和平广场上。直觉告诉我,它不属于这里,它是一座专门为另一个广场设计的建筑。因为它太大了,这个广场却太小了。

一起来的几个朋友,心情也十分复杂,大家久违了似的站在塔前,目不转睛地仰看着铜像。也许各自都想起了童年,父母扯着他们的手,全家人站在铜像下合影,然后一起看铜像上站着的鸽子。

离开之前,大家在玉米地边的壕埂上采了几捧野花,因为够不着铜像,就把它们放在塔前。我明显感到,大家的举动,与别的无关,只与个人记忆有关。

我想,有一天,为了让一个广场的记忆得以复原,也许会有人发起一个迁回铜像的倡议。如果这样,我将是积极响应的一个。

编辑:张琦